双重思想

大概2011年的时候，读了《1984》，对书中提到的“双重思想”很感兴趣，却一直觉得不能彻底理解。

书中定义双重思想为“一个人的脑子里同时具有两种相互矛盾的信念，而且两种都接受。”最初读到这里我非常迷惑：何谓“同时接受矛盾的信念”？人真的可以做到吗？比如，为什么我觉得无法想象自己同时接受地心说和日心说呢？

澄清定义 - “同时接受”带来的误解

有一个非常经典的例子可以用来帮助理解“同时接受矛盾的信念”：母亲和女友同时掉入水中，且两人都不会游泳，你会救哪一个？

很多人会选择在面对母亲的时候说救母亲、面对女友的时候说救女友，但同时面对母亲和女友两人的时候就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所以人是没法同时按照两种相互矛盾的信念来行为的。那么，这是说没有“双重思想”这种东西吗？

不，书中描述的双重思想还是存在的，但是其定义中的“同时接受”却容易造成误解。“同时”指的是“两种想法同时存在在脑中”，但并非指“两种想法同时表现于意识的表层并指导此人的行为”。

Wikipedia上对于双重思想的定义在《1984》书中原句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个描述，跟我的理解很相似：

Doublethink is the act of simultaneously accepting two mutually contradictory beliefs as correct, often in distinct social contexts.

这个定义特别指出了双重思想是指“在不同的情景下接受矛盾的信念”。

牛津英语字典（The Oxford Companion to the English Language）中对于双重思想的解释也着重说明了这一点：

The term is widely used to describe a capacity to engage in one line of thought in one situation (at work, in a certain group, in business, etc.) and another line in another situation (at home, in another group, in private life), without necessarily sensing any conflict between the two.

那么，这就是双重思想的全部了么？只要我面对母亲的时候相信该救母亲、面对女友的时候相信该救女友，就是双重思想了么？

双重思想到底是什么？

《1984》中对于双重思想的定义作了进一步的解释：

“知与不知，知道全部真实情况而却扯些滴水不漏的谎话，同时持两种互相抵消的观点，明知它们互相矛盾而仍都相信，用逻辑来反逻辑，一边表示拥护道德一边又否定道德，一边相信民主是办不到的一边又相信党是民主的捍卫者，忘掉一切必须忘掉的东西而又在需要的时候想起它来，然后又马上忘掉它，而尤其是，把这样的做法应用到做法本身上面——这可谓绝妙透顶了：有意识地进入无意识，而后又并不意识到你刚才完成的催眠。即使要了解“双重思想”的含义你也得使用双重思想。”

这段话的核心是：

1. 相信两种互相矛盾的信念。（并非同时，而是脑袋里具备两种互相矛盾的信念。）
2. 根据情境来切换自己相信的信念。
3. 忽略矛盾，认为自己当下的信念就是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
4. 忽略自己在忽略矛盾，忽略自己在不断地切换信念。（意识不到自己按不同情境做了不同的选择 —— 这是明知两个信念存在矛盾却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矛盾的关键。）

依然用经典例子来帮助理解：如果（1、2）一个人面对母亲的时候相信应该救母亲，面对女友的时候相信应该救女友，并且（3）意识不到自己在面对另一个人时的矛盾信念和行为，而且（4）意识不到自己在使用这种思想方法忽略矛盾。这就是双重思想了。

什么不是双重思想

仅有（1）、（2）是不够的，（3）的重要性在于：如果一个人面对母亲的时候说应该救母亲，面对女友的时候说应该救女友，但是意识得到自己在两种情况下的矛盾行为，那么这个人并没有双重思想。因为他没有两种相互矛盾的信念，而是只有一个一致的信念：相信应该哄母亲和女友开心。

《1984》中老大哥的缔造者们正属于此类，他们意识到只有一个唯一不变的目的，那就是权力本身。为了维护权力，在说谎有利的时候说谎、在使用双重思想有利的时候使用双重思想。这并非双重思想！因为他们一直只有一个一致的信念：追求权力。

仅有（1）、（2）和（3）还是不够的，（4）的重要性在于：即使一个人有在不同情景下矛盾的信念和行为，但是一旦被提醒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前后矛盾，并且调整自己的信念来化解该矛盾，那么此人也不是双重思想，而仅仅是可以改正的不一致信念。即，仅有“忽略矛盾”是不够的，必须要有“忽略自己在忽略矛盾”。

（3）“忽略矛盾”和（4）“忽略自己在忽略矛盾”正是双重思想最关键之处，也是《1984》中党用来培养双重思想的特殊训练的重点。

双重思想是如何造就的

1. 犯罪停止(crimestop)

   “犯罪停止(crimestop)的意思就是指在产生任何危险思想之前出于本能地悬崖勒马的能力。这种能力还包括不能理解类比，不能看到逻辑错误，不能正确了解与党的原则不一致的最简单论点、对于任何可以朝异端方向发展的思路感到厌倦、厌恶。总而言之，犯罪停止(crimestop)意味着起保护作用的愚蠢。”

   这是训练一个人针对党的观点“忽略矛盾”的能力。

   其实这种不加思考的、对某些观点本能的反感的能力人类本身就具备，如果一个观点让人觉得不舒服（比如被人当面指出错误），即使它逻辑上正确，人情感上也很难接受。反而是依据客观事实的逻辑思考和分析的能力才是需要辛苦训练才能获得的。

   此“犯罪停止”训练，一方面增强人类本身的这种缺点，另一方面确保这种能力应用在党的观点上。

2. 黑白(blackwhite)

   “这意味着不顾明显事实硬说黑就是白的无耻习惯。用在党员身上，这意味着在党的纪律要求你说黑就是白时，你就有这样自觉的忠诚。但这也意味着相信黑就是白的能力，甚至是知道黑就是白和忘掉过去曾经有过相反认识的能力。”

   这是训练针对党的要求“忽略自己在忽略矛盾”的能力。其实无需特意训练，人类本身就具有这种忽略矛盾并厚着脸皮死不承认的能力……人类实在是是个善于欺骗自己的物种。

   所以，即使不经历书中的训练，人也能形成双重思想。只要不鼓励人们学习进行深入客观的思考、形成自己的意见即可。

为什么要避免双重思想

双重思想的特点是对不一致的忽略和对事实的扭曲，这意味着双重思想是真理的敌人。而对真理的追求大概是人类从历史上习得的最重要的教训之一了。

“When you are studying any matter, or considering any philosophy, ask yourself only what are the facts and what is the truth that the facts bear out. Never let yourself be diverted either by what you wish to believe, or by what you think would have beneficent social effects if it were believed. But look only, and solely, at what are the facts.” – Bertrand Russell - Message to Future Generations

人的思想可能一致吗

双重思想是可能被避免的吗？双重思想的四个条件中，（1）、（2）可能无法避免，但可以尽力破坏条件（3）和（4）来避免双重思想。

每个人大概都有在不同情景下思想不一致的时候，意识到这一点并非特别困难的事情：尝试回想一下若干年之前的自己就很容易能发现，现在的自己对很多事物都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在某一时刻，人只能按照一个信念行动，但同时脑后可能存在着暂时被抛在脑后的与其矛盾的信念。正如同时面对母亲和女友很多人无法提供一个该救谁的答案：人脑可以把矛盾的想法暂时放在脑后，但无法在同一时刻按照两个矛盾的想法行动。

思想在不同时刻的不一致是无法被消除的。人的思想总是在变化，有的时候是在前进，即随着对事物的理解更深刻，更加接近真理，有的时候是在倒退，就连科学界对于真理的认识也是反反复复螺旋式前进的。

思想在同一时刻的不一致可能也是很难被消除的。一个人的思想纷繁复杂，可能总有什么矛盾的想法深埋在脑海深处、不到某一特殊的时刻不会被激发出来并被意识到。

不过，只要意识到自己可能忽略自己思想中的矛盾，并在发现自己的思想存在矛盾时尽量调整，就打破了双重思想最重要的一环。努力发现自己的不一致，尽量避免被自己的本能或情绪蒙蔽，也接受自己与过去的自己的不一致，尽力朝着真理前进。这大概是我们能做的事了罢。

写在文后：双重思想 VS. 双重标准

最初写这篇文章的原因之一是在思考双重标准与双重思想有什么区别。

双重思想的核心是忽略矛盾和忽略自己忽略了矛盾，双重标准的核心是在我者和他者的立场转换时的不一致的态度（倾向于美化自己丑化他人）。

双重思想的“不同情景”在范围上涵盖（⊃）双重标准的“我者和他者的立场转换”，双重思想的“矛盾”在范围上也涵盖（⊃）双重标准的“不一致的态度”，但双重思想相比于双重标准额外要求“忽略矛盾”和“忽略自己忽略矛盾”。所以双重思想和双重标准其实有重叠之处。

1. A：双重思想
2. B：双重标准
3. A∩B：“我者和他者的立场转换”+“不一致的态度”+“忽略矛盾”+“忽略自己忽略矛盾”
4. A-A∩B：(“不同情景” - “我者和他者的立场转换”)+(“矛盾” - “不一致的态度”)+“忽略矛盾”+“忽略自己忽略矛盾”
5. B-A∩B： “我者和他者的立场转换”+“不一致的态度” - “忽略矛盾” - “忽略自己忽略矛盾”

前面提到的一个人选择救母亲还是女友的双重思想的例子属于（4）双重思想但非双重标准，因为它不涉及“我者和他者的立场转换”。

如果一个人，在别人选择救母亲的时候谴责他渣男，在别人选择救女友的时候谴责他不孝，自己选的时候却选什么都觉得自己选得好。这是典型的双重标准，因为存在“我者和他者的立场转换”和“不一致的态度”。

如果这个人意识得到自己在这件事上的观点前后不一致（不满足“忽略矛盾”）、或者被人提醒后认识到自己的观点前后不一致（不满足“忽略自己在忽略矛盾”），那么这个人的行为就仅仅属于（5）双重标准而非双重思想。

如果他忽略自己对自己和别人观点不一致，并且即使经人提醒也不承认，那么这个人的行为就属于（3）既是双重标准又是双重思想了。